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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张杰,大约是在2008年,也就是戊子年的秋日黄昏吧——诗商何春来电云:“有一西北汉子,欲绍介吾认识”,吾答曰:“不惑以后不再识陌生人也”。何春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仍固邀吾往赴设在东湖公园第四城花园酒楼的晚宴,末了还附带云:“这个西北人不同一般,坐拥三大特质:一是喜做诗歌,摘叶飞花皆可入诗;二是爱藏珍玩,囊中随时备有墨宝杂件若干;三是乐于馈赠,举手投足之间,尽显秦人豪气……”这倒很是勾起了吾的好奇,也罢,吾即策“马”而去矣。
吾便如此这般结识了诗人张杰,又由于吾故乡万源毗邻安康,彼此又多出几许亲切感。吾少年北上求学,出川第一站就是紫阳——这个诗意且神秘之地名,在我青春心性中留下深刻印迹——此地亦恰是张杰的旧梦所在——遥想彼时,吾踏着隆隆车轮滚过紫阳古城之时,张杰安在哉?
再缘于诗歌与收藏之故,署往春来,时断是续,吾便与张杰成了旧交。张杰之所以成为张杰,在吾记忆中印象最深者,不是紫阳张杰或西安张杰,而是清河张杰。张杰常给吾发一些诗文碎片,落款永远是:清河张杰。这样的名款,若是时光退回到二十世纪初、十九世纪或更早的时代,倒是一件稀疏平常之事;但是它却发生在二十一世纪,发生在今天或当下甚至未来,于吾而言,偶或思之,颇觉得是一件私秘的文化事件:郡望,一个吾辈早已陌生的词汇,频频顽固地出现于张杰言语与文字中的清河意象,悄然又唯美地昭示着某种迷人的气质。
吾先来梳理下述几个关键词:其一是郡望。按照清人钱大昕在《十驾斋养新录》中所云:“自魏晋以门第取士,单寒之家,屏弃不齿,而士大夫始以郡望自矜”。显然,郡望形成的最初原因,来源于中古时代人们强烈的门第观念,它代表着古老的光荣与高贵的血缘。所谓郡望,就是区域范围内(郡)的豪门望族(望),故又称地望或门阀,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寒门”、“庶族”。由于姓氏的发源、聚迁之地不一,一姓常有多个郡望,通常情形下,以其中最具影响力的郡望为代表。郡望曾经是身份与政治地位的标志,至隋唐之际,则随着科举制度的介入而渐趋衰微,虽然失去了实际意义,但作为一种文化象征,仍然为人们所热衷。清人王渔洋在其《池北偶谈》中尝云:“唐人好标望族,如王则太原,郑则荥阳,李则陇西、赞皇、杜则京兆,姚则吴兴,张则清河,崔则博陵之类,虽传志之文亦然。”这样的坏处亦是显而易见的,混淆了郡望与籍贯:因为郡望与出生地,有时相去千万里也。流风余韵波及宋元以后,宋人刘攽著有《彭城集》和《中山诗话》,彭城和中山显系刘氏郡望,刘攽的籍贯则在江西临川新喻。清代书画家薛雪,本是苏州人氏,常自题郡望河东一瓢。至二十世纪后半叶,郡望之称,几乎从大陆消失矣,只偶尔在海外华人的祭祖仪式中,尚能遥见标有郡望的大红灯笼在风中摆动。郡望之失,实亦传统文化根脉之失,岂不痛哉!
其二要梳理的是清河张氏。清河本来是一个行政区划,置立于西汉高帝四年(公元前203年),因清河流经郡内而得名,郡治在清阳县(河北清河东南)。汉元帝以后,清河郡管辖范围包括河北清河及枣强南宫、山东临清夏津等地,隶属冀州。中间时有变更,一直延续至隋唐。清河郡因河而得名,在吾看来,在所有的郡望之称中,清河是最具有诗意者。
清河与张氏之关联,良有以也。据称:在吾国诸多姓氏中,郡望最多者就是张姓,竟有四十三个郡望。即便在今日,张氏大姓仍有十六个常称的郡望,如清河、南阳、吴郡、敦煌、武威、范阳、犍为、沛国、中山等。其中,最著名者当数清河张氏。
清河与张氏的历史渊源,要远溯到到传说中的炎黄时代。那是一个混沌的蛮荒的时代,也是一个诗意与血腥的时代。随着炎帝势力的没落,另外两个强大的部落开始争夺肥沃的土地,黄帝轩辕氏部落与蚩尤部落在河北西北部桑干河下游的涿鹿之野,双方展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激战。在古老的叙述语境中,蚩尤作为邪恶的代表(他甚至能降下一场迷天的大雾),黄帝则作为善与美的象征(幸好有指南车明辨方向),这场善恶之战,似乎决定着华夏文化的走向。后来的事实告诉我们,摘取胜利之果的当然是伟大的黄帝了。在这场旷世的对决中,起着决定性作用的,除了有指南车之外,还有一个人,他就是黄帝的第五个儿子名叫挥,在另一些传说中也有认为挥是黄帝的孙子的。黄帝与蚩尤久战不下,挥心头沉重,他深知父亲此战的重要性,挥仰望夜空,乍然看见一串耀眼的流星掠过弧矢星座,心中豁然洞开,挥堪称我国古代传说中伟大的军事发明家,在流星的启迪之下,挥发明了弓矢及甲胄——正是在这两种战争利器的帮助下,黄帝击溃了蚩尤,完成了一统华夏的大业。黄帝为表彰他这个具有军事天才的儿子,便赐挥为长弓氏,官任弓正。此后,正如明人张宪在所纂《统宗世谱》指出的那样:挥和他的子嗣们世居清河。就这样,清河与张氏,便纽结在一起,一条清澈的河流中,流淌着一族古老的姓氏。千百年来,从未断绝,即使到了近现代,也依然如斯。大画家张大千曾大书“清河堂”,仍引清河为傲。
其三是清河张杰。如前所述,张杰并不出生于清河而是出生于陕南紫阳县,但他却自名清河张杰;这就好比薛雪不出生于河东而出生于苏州,却自称河东薛雪一样。吾能够想象得出来,当张杰在说出清河这两个字的时候,内心中所荡起的那一轮隐秘的自豪感,这种来自于郡望的自豪感,同当年杜甫谈及其祖父杜审言时所说的“吾祖诗冠古”是大致相同的,因为清河张氏一脉,在历史上涌现过太多杰出的人物了。张杰相信,那条随清河奔流而来的张氏血脉,此刻正跳动在他自己强劲的血管中。奇怪的是,张杰在诗中从未没有歌颂过清河,哺育他成长的汉江,却数次出现于诗中:
这是一条诗意汉江。从汉中到汉口
浩浩三千里,处处有诗意
你可以从诗经进入
从子午道褒斜道进入
从王维陆游的诗中进入
从定军山襄阳诸葛三国孔明进入
一路上可以学着陆游的样子骑马射箭
与王维的一样留醉与山翁
更可以沽一壶三粮液安康稠酒或者劲酒
于春风沉醉的晚上和哥们儿唱吟
让古典诗意现代抒情激荡你的心情
——《诗意汉江》
汉江啊汉江
你博大的胸襟
温润的风度
你到现在为止依旧清澈的模样
慈悲心态啊
是我辈敬佩的理由
歌唱的原因
——《碧蓝蓝的汉江水》
吾理解为,在张杰的诗世界中,汉江和清河,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一条河,在想象的时空里,河流是否也是有郡望的?张杰的诗歌生态,与古代的行吟诗人更为接近:从紫阳到西安,从西安到巴蜀,从巴蜀到武昌、黄州……张杰似乎一直处于行者的角色中不能自拔。吾知,行者自有行者的风景: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但行者亦自有行者的忧伤: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张杰以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来抵消行者的孤独或渺茫呢?吾想了很久,忽然悟出道理来:这是一个郡望到骨子里的男人,无论身在何处,他的心,他的魂始终都在那儿。
吾知,清河张杰是最喜欢苏东坡的,不仅在黄州欲续苏张(怀民)前缘,甚至还冥搜到了一件苏家后裔的砖刻文物。实际上,苏轼一生漂泊不羁,宦游天下,然而,在苏子的心里,最难忘怀的,还是那浩浩的岷江水:
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中泠南畔石盘陀,古来出没随波涛。
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愁畏晚寻归楫,山僧苦留看落日。微风万顷靴纹细,断霞半空鱼尾赤。
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江中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
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警我顽。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
——苏轼《游金山寺》
多么亲切的呼唤啊,苏子把岷江之水,称之为“我家江水”,这样私有的甚至占有性的称呼,只有一个对故乡之水思念、眷恋到了骨头的异乡人,才会道得出来这样的话,它不经思量,不假修辞,率真得让人心痛。
在行者张杰、一个郡望到骨子里的人心中,也有这样一条河,它的名字叫清河。这让我想起自己多年前(1985年)写的一首小诗:《水上人》,清河张杰,不就是这样的水上人吗?
有时候
会突然思想一个居住在水上的人
尤其是夕阳下山了
尤其是冬天已经离去
水上人是最孤寂的
一点点鹭影鸥光
浮在天边,转眼又是他乡
水上人习惯观望陌生的风俗
岸边的家
岸边的城市
楼台灯火疏落
镜里真容渐渐隐逸
水上人没有爱情
也不说一些言语
箫声吹进苔色里
一段段风景变幻着日子
到了有一天
水上人突然觉得前途黯淡
他灰心丧气了
江南的柳丝开始转绿
其实
水上人不知居住在哪里
他的手指瘦弱而白净
他曾经拂过你年青的身体
而群山依旧
一出生就意味着空游如鱼
山上的芦花开了又谢
水上人不知居住在哪里
向以鲜:又名向一鲜。
1983年秋天考入天津南开大学中文系,攻读中国古典文学硕士,师从闻一多高足王达津教授,主修唐宋文学。其间开始创作现代诗歌,先后前往北京拜晤著名诗人顾城、北岛和四川籍九叶诗人陈敬容等,诗作《小屋子》曾获《飞天青年诗报》1985年优秀作品奖。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副研究员,四川省鹿野苑石刻艺术博物馆馆长。专职从事中国历史文化及典籍研究工作,著有《润州诗派考》、日文译著《中国历代职官辞典》、《中国历代职官辞典》、《超越江湖的诗人》、电视剧《花木兰传奇》编剧等专著。
2015-03-22 03:2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