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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遗忘的时光:重庆青木关国立音乐院的杨荫浏和他的《笛谱》
日前无意中在网上看到一本出售的油印本《笛谱》。卖家上传的内页图片中,有“杨荫浏编”和“杨荫浏手抄”的字样——想来应该是咱无锡的那位民乐大师,早年编纂、刻写、油印的,于是当即下单购入。
书到手细细一翻,果然是大师在民国三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至三十三年五月十三日之间编写的。查杨荫浏先生年谱可知,1941年9月至1949年解放,先生一直在在重庆、南京的国立音乐院任国乐组教授兼研究室主任。此不见于各种记载的《笛谱》,肯定是先生在重庆的国立音乐院任教期间编写,刻印的。整整七十载,得以完好地流传至今,并无意间回到先生的家乡,实在是一种缘分。
抗战期间,建校于陪都重庆的国立音乐院,同样被历史遗忘了。可以查询到的记载屈指可数,洋洋洒洒的都是她的继承者中央音乐学院的历史。如果不是这本《笛谱》的重新面世,我也不会刻意去搜寻这段被遗忘的时光。
现在能够查到的这所国立音乐院在重庆青木关的老照片,似乎只有上面这一张大门照了。要说这所诞生于抗日烽火之中的音乐圣殿,还真和咱们无锡有着不解之缘——1940年11月,在重庆青木关的国立音乐院正式开学,首任院长由教育部次长顾毓琇兼任(1940年11月—1941年9月),咱无锡的民国大家之一啊。国立音乐院1946年暑假迁至南京。
国立音乐院,自建校之日,就一直重视民族音乐的教学,有专门的国乐组。杨荫浏负责教国乐概论和三弦,后来还开了音乐物理的课程。从手头这本杨荫浏编的《笛谱》看,先生当年应该还教了笛子。1943年,吴伯超出任院长后,继续聘任杨荫浏为音乐院国乐研究室主任。杨荫浏一面从事教学,编写教材,并亲自刻写油印;一面坚持研究工作,编写出《国乐概论》,《中国音乐史纲》(1952年才出版)。从这所名校诞生之日起,直至解放,杨荫浏一直在这里任教,其一生的主要的理论成就,也几乎出于此。
这是1937年先生的留影。关于杨荫浏的生平,尤其是他和瞎子阿炳,《二泉映月》的传奇故事,网上记载颇多了。但先生的家庭背景,似乎介绍的并不多。无锡杨家,也是传统的名门望族。杨绛的父亲杨荫杭,和先生同族同辈;先生的母亲钱淑珍是钱基博(钱钟书父亲)的堂姐妹;兄长杨荫溥是著名经济学家;荣毅仁的夫人杨鉴清,荣德生的大女婿,都是来自杨家。那时的无锡杨家,有李鸿章书写的匾额“怡情堂”,还有袁世凯题的匾额,可谓显赫一时。
与无锡诸多望族后裔相比,杨荫浏无疑是个另类。其自幼就显露出了非凡的音乐天分,并且一生都与之结缘。先生要感谢自己的出身,感谢那个时代。身在今天的孩子,是没有这么多时间学副业的。更别说,好好地圣约翰大学不念完,就能以此谋生,还竟然被国立最高音乐学府聘为教授!
先生在青木关国立音乐院的照片,一张都查不到了。只有这张四九年在南京和国乐组学生拍的毕业照,算是最接近那段光辉岁月的了(后排左二)。在青木关的教授中,杨荫浏也是多才多艺的人尖,中西音乐贯通,堪称不世出的通才。他会多种乐器,尤其擅长竹笛。据说吹奏时,高音晶莹透彻,低音细若游丝,有“杨笛子”的美称。先生当年编刻这本《笛谱》,实在是最合适的。
让我们把时光倒转至1942年12月12日。这一天,杨荫浏在重庆青木关的校舍里,亲手在蜡纸上为编好的《笛谱》,刻下了开篇例言。第一条开宗明义:“本书为初学吹笛而作。曲调与联系相配合,均由易而难。学者按步学习,自得正确之技艺。”第二条说道:“小工调为笛上最常用之调,本书卷一中之练习及曲调,均为小工调。其他各调,将在以后各卷中注意之。”三到六条,简明扼要地说明了吹笛的一些入门技巧和各阶段的难点。第七条提到:“本卷凡选曲调三十一阙,种类有合奏与伴奏;板式具散板、慢板、中板及快板。熟习此三十曲,对于一般小工调之曲调,已可不觉困难。”第八条强调:“本书以技艺之训练为主,关于史实之考证,概不列入。”最后的落款是“中华民国三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编者”。
从“笛谱卷一目录”看,从“练习一”到“练习三三”共分三十三课时,然后是三十一首练习曲的工尺谱。分别是:万年欢、小十八拍、老六板、花六板(一)、花六板(二)、大傍妆台、北正宫、云庆、四合、欢乐歌、小开门、朝天子、北采茶、对玉环、游园、扫花、刺虎、归去来辞、哄他人、俺只见、大步步高、雁儿落(慢板)、雁儿落(中板
梅花拆)、凝瑞草、青鸾舞(慢板)、青鸾舞(中板或中拆)、雪压珠、泣颜回、喜鱼灯、醉仙戏、变体新水令。
目录后正文“笛谱卷一”下,赫然署有“杨荫浏编”四个字,至此,开篇例言落款中的编者,就很清楚了。
在正文引言中,杨荫浏首先以精致的版画,形象地介绍了笛子的形制和指法;接着明确指出:“闷笛,无粘膜孔之笛,曰闷笛。吹笛真实功夫,须从闷笛求之。初学一二年间,宜多吹闷笛。”在第三部分,也以版画的形式,详尽介绍了“笛膜之选择”、“笛膜之采取”、“笛膜之粘贴”、“笛膜之保护”。
值得注意的是,这本《琴谱》除了目录上的课程、练习曲目外,后面整整半册附录了十首曲子的工尺谱。一、锣鼓谱;二、《游园》(牡丹亭);三、《扫花》(邯郸梦);四、《刺虎》(铁冠图);五、《昭君》;六、《絮阁》(长生殿);七、《惊变》(又名小宴
出自《长生殿》);八、《云阳》(邯郸梦);九、《弹词》(长生殿);十、《骂崔》(亦称寄信
出自《烂柯山》)。
从《弹词》一曲后的“三十三年四月十八日 手抄长生殿弹词毕
荫浏”,和《骂崔》后的“民国三十三年五月十三日
杨荫浏手抄”等落款看,这后附的十篇曲目,显然不是前面“笛谱卷一”的内容,而是在随后的两年时间里,先生又陆续整理刻写出来的。要知道一张蜡纸油印的张数,是极有限的。能静心留存三年,最后又合编成了一集,怕是除了先生本人,不会有第二个人了吧。
杨荫浏在《笛谱》卷一后面附录的十首曲目,几乎都是昆曲的经典曲目,这倒一点也不奇怪。先生自幼在无锡就与昆曲结缘,12岁起加入无锡“天韵社”,从名曲师吴畹卿学唱昆曲及演奏琵琶、三弦、古琴等乐器。另外,昆曲表演中,笛师(又称司笛)的作用至关重要。笛师的指法、口风、气口、托腔等演奏技巧的高低,直接影响台上演员演唱水准的发挥。所以在昆曲表演中,笛师是文场中乐队之首。笛谱,是昆剧乐队曲谱中的灵魂。
在这后附的十篇工尺谱中,第一篇锣鼓谱《吥西风》是个唯一的另类,却最为珍贵,堪称整本《笛谱》的点睛之笔。这是十番锣鼓传世不多的曲谱之一。从现有记载来看,先生是音乐史上第一个将它整理成工尺谱,刻印出来的人。章节上,《急急风》、《细走马》,《四大段》、《合头》、《哄他人》、《俺只见》、《取段》、《鱼合八》、《金橄榄》、《螺蛳结顶》等一目了然。
十番锣鼓是汉族传统捶打乐种,主要流行于江苏南部地区,以苏州、无锡中心。主要用于宗教的超度、法事。演奏者,多为道观中的道士,在群众中有着深厚的基础。十番锣鼓乐队的人数八至十二人不等,所用乐器,少则十余件,多则三十余件。主奏乐器为笛(极少量乐曲为笙),配合使用的打击乐器比较丰富。
先生在中国音乐史上,是宗教音乐领域研究的开路先锋,是最早系统地调查研究的奠基者。他对无锡的道教音乐、青城山道教音乐、中国基督教圣乐、北京智化寺音乐、西安鼓乐、五台山寺庙音乐、湖南宗教音乐等,都做了开创性的研究和保护。要知道,历史上这些音乐曲谱大多是口耳相传,如果不是先生当年抢救性的调查整理,有许多传承了千年的曲目,恐怕就会随着时光永远泯灭了。在这点上,先生的贡献其实远大于他对《二泉映月》的抢救与记录。
合上手中这本《笛谱》,回顾那段被遗忘的时光,心中不仅感慨万千!在那样困难的抗日岁月,先生居然还能衣食无忧地,一心从事教学和理论研究。这实在是中华民族该大书特书的一段历史。当年的国民政府苦撑半壁江山,对教育却从未放弃:抗战八年,十几万大中学生的学费、杂费,住宿费全免,甚至还提供免费午餐!如果学生上学仍然困难,还可以申请助学救济金。这在七十年后,我们都无法做到的一切,杨荫浏当年在重庆青木关经历了。
其后1945年,青木关国立音乐院还在路对面,成立了幼年班。幼年班首批入学的140多名儿童,大都是从重庆及附近城市的孤儿院、保育院、战时难童收容所中挑选的,都是男孩子。这个幼年班,就是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的前身。幼年班是全面公费制,吃穿都是免费的。由于学院年纪很很小,最小的只有五岁半,虚报年龄的大有人在。学校还雇女工为他们洗澡、洗衣服,并有三名女教师陪住。幼年班的伙食也是好的,每顿白米饭(虽然是糙米),一荤三素一个汤;一星期一次小牙祭,一般会有六七个菜;一个月一次大牙祭,大盆大碗摆一桌了。
战争年代,国民政府能如此,实在让我们唏嘘!
2015-03-19 17:5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