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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说中国的雕刻艺术远不及西方的,说错了。当年受到误导:中国的雕刻艺术品一般是小件,不起眼,而我们日常见到的玉雕或石雕都有点老土,有点俗气。我知道十多年来寿山的石雕大师的作品有看头,但没有跟进。然而,我毕竟有机会见到不少起自康熙的寿山石雕,这些年除了写作无所事事,为了兴趣一路从康熙初期跟踪到民国后期,用自己发明的「考古」方法,得到的结论是寿山有的是一个伟大的雕刻传统,老外不知是他们的损失,炎黄子孙不知是自己的悲哀。我也曾经是悲哀的一个吧。
中国的雕刻艺术起码有五千年的历史了。我认为红山文化的玉雕很精彩。不敢说是有深度的艺术,但精彩。到了汉代,从刘邦建造的未央宫北面的清凉殿的遗物中我们知道,为了减低室温汉代的一些玉件造得很大。汉代的玉雕作品无数,小件之外不少庞大。玉是非常坚硬的石,二千多年前怎可以刻出那么大而复杂的是一个谜。可惜玉是硬石,作者不容易意之所之地刻出变化。意大利的米开兰基罗用大理石,软得多,易刻得多,下刀时感情的表达就远为容易了。米氏是刘邦一千七百年之后的人。
我非常欣赏几年前在西安邻近的霍去病的墓地展示着的几件庞大的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石雕。作者没有刻上自己的名字,多么可惜。那些是二千多年后的顶级抽象艺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可以籍籍无名,是中国古时的文化传统,可能是美德,但今天为了生计改变了。今天让我站起来的清代寿山石雕通常刻上作者的名字。那只不过是几百年前,但今天竟然没有谁知道其中最重要的两位的生卒年份,或平生有些什么典故。这样看,同期的欧洲是远为重视艺术家了。
寿山的石雕源自印章的发展。印章是中国的发明,起码有三千多年的传统,初用金属,以玉为章西汉盛行——我见过西汉的,较早的没有见过,听说秦始皇也以玉为章。以寿山石为章起自宋,盛于明,我的猜测是清康熙把一个名为杨玉璇的石雕天才带进宫中。乾隆呢?他什么都要多,为他刻的印章或玉或石数以千计。
今天,耐用而又容易入刀的中国印章石材主要是四种:寿山、昌化、青田和大约三十年前发现的巴林。昌化的鸡血石大名,有软硬之分。硬的难入刀,且在强光下血色容易变黑,不值钱。软的血色不变。软硬之分一望而知,但不软不硬的要学判断。昌化的鸡血石容易假冒,假得高明的不是专家看不出来。青田石以封门青最普及,色泽平平,刻章很理想,但一位专家朋友说出土逾百年容易破裂。青田的名石灯光冻早就不存在,我没有见过真的。我见过最顶级的青田石是黄金耀,极佳,可惜罕有。蒙古的巴林鸡血石比昌化的更美观,易下刀,今天之价不比昌化的上佳品种低。但巴林的石质比较松,容易破损,用时要小心一点。巴林石的血色是不会跑掉的。
转到寿山石,学问就变得复杂了。寿山得天独厚,宜于下刀的名石品种多,色彩缤纷。缺点有一:寿山石往往需要保养,即是泡油。有些品种不需要,但大部分需要。这方面旧时的看法与今天的看法不同,主要是因为今天的家庭多用冷气。冷空调常用使石易干,是储藏寿山石的大忌。芙蓉石与早就停产的艾叶绿大致上不需要保养,但石中之王的田黄是需要的,虽然远不及新品种如荔枝翠(初称荔枝咀)那样非泡油保养不可。不是很麻烦的事,只是久不久要注意一下,久不久涂上一小点茶油吧。
这里我不要谈数之不尽的寿山品种,只谈在清代盛行的三种名石——艾叶绿、芙蓉、田黄——这些是中国的石雕艺术发展得光芒万丈时期常用的。清代大师常用的寿山石还有善伯洞与杜陵,都是上佳的好石。有一种黄色、极为通透、多大方件、不用保养的寿山石,起于康熙(没有听过石名,我称之为康熙黄),清朝后期消失,在著录中没有见过——看来此石不宜刻微小的变化。
艾叶绿在明代大名,曾经一度是清代最贵重的寿山石,可惜产量少,过了不久就产尽了。不是我们今天久不久在书本上见到的说是艾叶绿的浅绿石,而是深绿,略透,结质紧密,表面光滑,毫无瑕疵——名不虚传也。属矿石,可作大方章。我见过的全部是宫廷用的。
芙蓉石在清代曾被誉为国石,地位甚高,也属矿石,产量不少。那是清代著名的将军洞所产,其后失踪了近百年。二十年前再出现,不是以前的将军洞,但美观,使旧芙蓉之价暴跌。一般而言,今天的芙蓉石比二百年前的好看,但二百年前产出的极品——黄芙蓉与芙蓉青——却非今天的芙蓉精品可及。像艾叶绿一样,清代的芙蓉精品主要用于宫廷。可以说,清代的上佳寿山石料,大部分送进宫中去。
田黄被称为石帝起自乾隆,鉴证此石是一个大麻烦。举个例,翡翠玉石不难学得鉴辨真假,但孰优孰劣的排列非专家不成。田黄是倒转过来:肯定是田黄熟优孰劣不难排列,但究竟是否田黄专家也可以吵起来。这困难源于田黄是独石,零散地分布在寿山某山脚下的一小片地带,三十年前我跟进时是数十亩的田地,田黄埋在十多英尺下的泥土中,但今天读到的是转到溪中去,有田黄发现的溪以公里算。我搞不清楚。清楚的是什么上板、中板、下板之外,近于田黄或算是田黄的多有变化,范围可宽可窄,而那些所谓开门见山、众人皆认同是田黄的不多。不一定精彩的才是,劣品也可能明显地是。田黄的色泽由白到黑,其中最值钱的是黄;今天最不值钱的黑色也近于金价了。
因为是独石,田黄一定有石皮。凡是独石必有石皮,所以不能以皮鉴定。石皮容易磨掉,而清代不喜欢保存石皮。田黄一定有某程度的通透度,而此度也,小石较大,大石较小。寿山的通透石甚多,田黄只是其中之一罢了。有些田黄有萝卜丝纹,有些没有,而有萝卜丝的不限于田黄。无格不成田,但那是指整块独石看,切开选其中一部分不一定有。格是一种裂纹,但不是破裂,红色,仿佛老树盘根,好看的。清代的宫廷不喜欢多格的田黄。差不多所有众人皆说的田黄特征皆非田黄独有,只是温润应该是田黄独有的:仿佛是糖果,见到很想咬一口。对我这种自封的考古者来说,寿山石多多少少提供着一种方便。那是鉴辨一件石雕作品的年代时,我们往往可以看石而知大约:不同年代寿山石的品种或有变,而同样品种的其石质也可能因为开采的年代不同而不同。
转谈寿山的石雕艺术,我没有跟进今天的大师,研究只限于旧的。寿山石雕分三类,今如昔也:圆雕、薄意、深雕。圆雕指以石件刻出一个或一组物体,四面皆该物,例如一个佛像或一盘水果。我们常见的印章上的钮是圆雕。薄意是在石上以刀作画,浅刻,可用宣纸作出拓本来。深雕是薄意刻得深,人物、房子等近于整体浮出来,故又称浮雕。深雕不能作拓本。
关于作者,这里有两件事要注意。其一,石雕之作通常作者有署名,刻上去的,但一套几件的作品作者有时只在其中一件刻上名字。重要的是文革期间,收藏的人往往把作者的名字磨掉,文革后再请人把原作者的名字补刻上去。看似假冒,其实补加的名字就是石雕的原来作者,一般没有欺骗。不同作者有不同的风格,补上一个非原来作者的名字是蠢行为。不难看出名字是补加的,但我没有见过一件风格与名字不对的。现代的石雕作品假冒作者的名字不罕有,但雕工一般不到水平。
其二是以印章而言,刻钮作者的名字与刻篆文的是不同的人。宫廷的印章刻篆的不署名,民间的印章往往刻着两个名字,刻章下篆文的落边款时一般喜欢多刻几句。谁刻钮谁刻篆容易分辨。这里的要点,是刻钮与刻篆可以是两个很不相同的时期。不难见到石章刻着康熙时期的刻钮作者,但章下的篆文却是乾隆用的。也有把篆文磨掉再刻的情况:把乾隆时期的石章的篆文磨掉,补刻我的名字,不代表我是乾隆时期的人,也不能说该章不是乾隆时期的。
我考查所得,寿山石雕艺术的起点主要是一个天才。那是杨璇,又称杨玉璇。不容易找到一个艺术家对后人的影响那么大。杨璇何许人也?生卒年岁没有记载,是何方神圣也说得模糊。有说是康熙,有说是乾隆,也有说与周尚均有师徒关系。我找到的证据是杨璇生于明末,创作时期是康熙。杨璇是我知道唯一的差不多整生为宫廷操作的寿山刻手——很少见到一件杨璇作品没有宫廷的痕迹。
两个证据说明杨璇生于明而盛于康熙。其一是一件小品,署名杨璇,也刻着「康熙元年」四个字。风格是他的,错不了。其二是一件不小的薄意作品,描述着康熙议政,署名杨璇。
杨璇的作品包括圆雕、薄意、深雕,也即是说他是寿山石雕的全能,因而对后人的影响是全面的。一个人起笔就从事于一门艺术的各方面,三百多年后的今天寿山的大师门还是在杨璇划定下来的三方面下刀,脱不了他的框框,可谓天意。我认为在杨璇的所有作品中,最精彩是石章上的兽钮,古往今来无出其右。后来的周尚均以刻钮名动神州,但以兽钮而言比不上杨璇,明显的。杨璇刻兽钮风格独到,有点夸张,但那些是神话中的兽,他夸张得舒适,触发着观者的想象力。
跟着而来的寿山石雕大师是周尚均,又名周彬。有传是康熙时期的人,我的证据是乾隆。也有二。其一也是一件薄意作品,署名尚均,刻乾隆狩猎,那头西洋狗跟郎世宁画乾隆狩猎图那头一模一样,错不了。其二是乾隆本人用的寿山印章,上面的钮多是尚均刻的。但尚均显然不是全职为乾隆时期的宫廷操作。他有好些作品显然是民间之物。尚均精到之处可不是有口皆碑的章上钮,而是人物圆雕:观音、佛像、人物等,也是古往今来无出其右。当然,今天的人物圆雕有几位很到家,但我说的是清代尚均刻的沧桑可怜的老人与小孩子在一起,是中国二百多年前令人触景生情的艺术文化,不可能后有来者了。
玉璇与尚均之后,寿山出现了东门与西门两个派别。前者起于林谦培,是同治、光绪时期的人,跟着的大师是林元珠(1864-1935),而整派的代表人物是再跟着而来的林友清(1894-1970)。东门派人多势众,到今天加起来的师级人物逾百。西门派起自潘玉茂,也是同治与光绪时期的人。到今天西门派的师级人马不到二十个。然而,玉茂之后三代出现了一个西门清——林清卿是也。我认为林清卿是寿山石雕最伟大的艺术家,在地球整体看大可独当一面。不是很全面,清卿少作圆雕,但极精于薄意及深雕。奇怪今天的人老是提到清卿的薄意,没有提到他远为精彩的深雕。寿山的石雕艺术就是这样可怜,除了今天也是了不起的大师,早期的天才少人注意。林清卿(1876-1948)是近代的人,屡有经传不难明白,但我读到关于他的作品与我见到的是两回事。记载说他的作品很少署名,但除了一些应酬之作,我见到的一律刻上名字。清卿的伟大在深雕,为什么没有人提到他的深雕呢?我想不通。
清卿有国画根底。他把国画搬到寿山石上去。最奇妙是当他用上独石,有石皮、格纹或裂纹的,他按着石皮、石纹与石形相石,然后把景物刻上去。绝对是天才:这里一棵树,那里是枝与叶,往往有栏杆、石级、人物、房子、船只、风景等,无不安排得恰到好处,令人叫绝。刀法如神,就是一条绳子也刻得像在空中飘荡。先相石然后下刀是寿山传统,但以国画刻在石上,清卿的薄意无出其右,而深雕则成绝响矣!
至于收藏寿山的石雕艺术,现代的大师们的作品很值钱,值得的,替他们高兴。可惜从玉璇到清卿的作品还没有受到今天的市场重视。我认为这不幸的主要原因,是今天的买家一般不知前辈的伟大——没有谁下过功夫整理及介绍过他们的作品。伟大如玉璇与尚均,记载一般胡说,近如清卿记载得非常差,也很片面。这是中国艺术史的悲哀。
绝对悲哀。我见过一件有十多斤重的寿山独石深雕,不是今天的石,作者刻名「启成」,年份是「辛巳」。真的鬼斧神工,深雕的技术不在清卿之下,远在也以深雕知名的林元珠之上。但「启成」究意是谁呢?遍寻不知何许人也。读者要知道,深雕远比薄意困难,而能雕到像我见到的「启成」这个层面,作者一定有很多其他作品的操练才能达到近于举世无匹的技术境界。「启成」怎可以完全不见经传呢?我们真的要为寿山的石雕艺术史做点工作吧。可以说,如果这伟大的传统不能公之于世,今天的寿山大师的作品不能打进国际市场去。可不是吗?西方的在国际市场有天价的艺术作品,一律有重要的传统支持着。
最近打算从头再辑一本「五常谈艺术」,书名改为《狂歌五柳前》,发觉此前写过的关于寿山石雕艺术的过于简陋,故作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