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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东京大学大学院副教授川岛真
东京大学大学院副教授川岛真接受《日本新华侨报》总编辑蒋丰采访
东京大学大学院教授川岛真，是日本著名的历史学家、政治学家，也是研究中国近代史和外交史的名家。2014年6月，他成为日本“国家安全保障局”顾问。而日本“国家安全保障局”则被认为是日本“国家安全保障会议”，也就是日本版NSC的核心。
今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100周年，也是中日关系最为紧张、关键的一年。为此，《日本新华侨报》记者在8月19日到东京大学教养学系306会议室，专访川岛真副教授。他用中文讲述，剖析第一次世界大战对中国、对日本，以及对近代中日关系的影响。
日本以日英同盟为借口开战
《日本新华侨报》：今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100周年。日本和德国的青岛战争，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在亚洲的唯一战场。在日德青岛战争开战前，日本政界元老井上馨曾说过，“这是一个天佑之机，必定要利用。”在你看来，当时日本参战的理由是什么？
川岛真：井上馨的确说过是“天佑”，不过也有一些元老反对参战。他们认为虽然日本和英国是同盟国，但一旦参战，势必干预欧洲战势，担心如果派大量军队去欧洲，日本就会遭殃。为此，日本原则上决定把参战范围限定在亚太地区。
日英同盟的条约上明确写着，“日本在中韩两国，英国在中国拥有特殊的利益，各自的利益在受到侵害时，将采取必要的措施。日英双方为了保护以上的利益而和第三国开战的时候，另一国将保持中立。在上述情况下，如果交战中的第三国和其他一国或数国结成同盟进行参战的话，日英将协同作战，媾和也将根据同盟国相互间的协议进行。”因此，德国向英国开战，日本得去协助英国。参战后日本通过当时的德国租借地青岛，夺取了德国的海军基地。现在，鲜为人知的是，当年南太平洋上包括塞班等在内的一些岛屿属于德国，德国与日本实际上是邻国。为此，日德青岛战争时，日本军队乘胜出击，将德国在南太平洋的一些岛屿占为己有。
《日本新华侨报》：事实上，英国对日本的参战很担心，要求日本只能局限性参战。但是，日本派出5万多陆军、2万多海军攻打驻扎在青岛的5千多德军。日本为何不听从英国的要求呢？
川岛真：这应该是考虑到德军的实力后，日本要确保打赢才派出的兵力吧。不过，日本也有局限性做法，原则上把战场限定在亚太地区。而且日本没有想把德国的在华利益全部归为己有，也考虑过要把山东的权益归还给中国。但前提是中国得承认日本在关东州（旅顺、大连租借地）、南满铁等铁道权益长期化、稳固化。日本不是真的想占领、统治山东，只是想把山东当成交换条件。
日本违反约定占领山东
《日本新华侨报》：日本起初计划在胶州湾，也就是山东半岛的北面登陆，后来又改到南面登陆，这样一来就可以贯通山东全省。在整场战役中，日本还特别注重对铁路、车站的占领，每占领一个车站都会发表讯息。有分析认为，1914年的日德青岛战争，日本实际上是在为1923年的中国东北“关东州”的租借到期做准备。
川岛真：对。日本在当时满洲最大的利益有三个：关东租借地、南满铁路，安奉铁路。但这三个都是有限期的。其中关东租借地的限期是到1923年。日本真正的目标，就是要把在“关东州”的利益长期化，稳固化。而中国也想把日本在满洲的长期化、稳固化利益，作为拿回山东的交换条件。这些在日本的外交档案里面有明确的记录。
中国北洋政府在日本军队登陆龙口前，宣布了一战中立。其中立有两个含义：一是中国不会跟德国、打仗，一是中国的国土不能成为战场。根据1901年的《辛丑条约》规定，列强可以派兵驻扎在中国北京以及沿海地带，一旦在中国驻扎的英军跟德军开战，倒霉的就会是中国。为了保护国土不成为战场。所以中国要选择独立。
但是日本为了攻击德国的海军基地，跟中国交涉，将交战区域设定在胶州湾附近，攻打德国的租借地。结果，日本违反了和中国的约定，进军范围超过中国规定的交战区域，将山东半岛的广泛地域都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下。按照日本当时的说法就是，德国在山东的核心利益是胶州湾的海军基地和延伸到内陆的铁路，所以日本必须占领这些地方。
东京大学大学院副教授川岛真与《日本新华侨报》总编辑蒋丰合影
日本趁英美自顾不暇搞单干
《日本新华侨报》：从日本国内局势来看，从整个国际形势来看，日本在这场为时两个多月的日德青岛战争获得了什么？
川岛真：首先，是让日本成为英国、法国、俄罗斯等国家的协约国之一，确立了战后大国的地位，其次，是让日本获得了太平洋上的很多德属岛屿，比如塞班岛等；再次，是让日本占领了可以作为交换条件的山东，以此获得在满洲的长远利益。
《日本新华侨报》：就是说，日本参战，名义上是为同盟国英国，实际上是为了获得在中国东北地区的利益？
川岛真：名义固然重要，实际利益更重要。对于日本来说，中国是一个巨大的市场，也是一个重要的投资对象，可以让日本的经济越来越好。而在1914到1918年间，欧洲列强都集中在欧洲进行战争，对于中国漠不关心，给了日本一个绝好的机会。
《日本新华侨报》：那么，这场战争对日本的国际地位有什么影响？
川岛真：日德青岛战争结束后，日本很快对中国提出了所谓的“二十一条”，但这可以说是一个失败的政策。当时，日本跟中国的关系不是单纯的两国关系，也牵涉到跟列强的问题。如何对待中国，是当时国际政治上的一个大问题。
1901年《辛丑条约》签订后，日本跟欧美列强形成一种协调关系，日本想对中国做什么，都得跟欧美列强交涉，这是当时的大原则。
而日本1915年提出的“二十一条”里的第一号到第四号的共14条内容，事先跟英国等国家说好了，但其中的第五号共7条内容并没有说。这7条内容，才是跟中国主权最息息相关的。
由于第五号内容没有跟列强国说，所以日本失去了信任。在此之前，日本的对华政策的基调，是跟英美列强国相互协调，但在除美国外的其他列强国都处于战争中的1915年，日本直接向中国提出了一些单方面的要求，令列强国产生了不信任感。在战争终结后的1922年，由于英、美的介入，日本把山东租借还给了中国，根据“二十一条”的诸条约和协定所获得的权益，大部分都归还给了中国。
日本那几年单独行动的结果，就是将“关东州”的租借延期至99年，还有南满铁路和安奉铁路。这些对于中国来说，都是很大的损失。但中国也在其他方面成功地制衡了日本。币原喜重郎也因此重新调整了在中国问题上的和列强间的协调体制。
中国北洋政府外交收获颇丰
《日本新华侨报》：你如何评价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中国？长期以来，人们对当时中国北洋政府的外交都是评价不高的。
川岛真：我们先说袁世凯。中国学者一般都认为袁世凯在“二十一条”上的外交对策是失败的，我作为日本学者则认为袁世凯在外交上是善于对应、交涉和抗争的。袁世凯在交涉过程中就把很多消息私下透露给英文杂志和报纸，通过外国给日本施加压力。袁世凯还会拖延时间，他知道日本真正需要的是满洲的利益，所以想拖到一战结束，等欧美列强回归亚太地区后牵制日本。当时，中国是一个中立国，袁世凯希望战后中国能够以中立国的身份参加巴黎和会。他活着的时候中国没有参战，但在他死后参战了。很多中国人都认定袁世凯的外交是“卖国外交”，事实上他用到了当时所能够想到的所有手段，开展了外交战。
再看看中国在一战中的成果。第一、中国通过参战，得以在1922年将已经属于日本的德、奥的在华利益收回，1921年和德国签订《中德协约》，不用继续向德国支付赔款。在1900年义和团运动中，一个德国公使北京被杀。后来，按照1901年《辛丑条约》规定，中国要向德国支付最大一笔赔款，但一战后因为德国的战败，就不再支付。北洋政府和奥地利也签订了对奥条约，将德国和奥地利的租借回收，这也是中国北洋政府重大的外交成果之一。
第二、外蒙长期受俄国影响，开始搞独立，但由于1917年俄国爆发革命，政权出现空白，中国就派军队占领了外蒙。对于蒙古国来说，这可能是一段令人不愉快的历史。但作为中国来说，就是外交上的一大成果。
第三、中国作为战胜国参加巴黎和会，发言阐述自己的立场，其发言内容一直影响到1921到1922年的华盛顿会议。
第四、中国作为战胜国，和欧美列强一起创办了联合国前身——国联，作为非常任理事国，开始在国际社会上占据大国地位。
一战是中日关系的转折点
《日本新华侨报》：你认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包括日德青岛战争，给当时的中日关系带来了怎样的影响？
川岛真：对于明治维新以来的中日关系来说，一战可以说是一个转折点。虽然甲午中日战争是日本打败了中国，但是在1895年后，日中关系不仅没有完全恶化，反而出现了“十年蜜月期”，中国很多的官僚、知识分子到日本学习。那时，也只是有部分日本人开始蔑视中国，看不起中国。但是，日本1915年的对华“二十一条”，真正影响了中国知识分子和一般民众对日本的印象，也从此令有留日经验的中国人在中国社会上以及政府部门里面的地位越来越差。1915年后中国发生多起排日运动，五四运动也是其中之一。
日中应联合构建新的东亚关系
《日本新华侨报》：你今天反复强调，一战时的中日关系，不是单纯的两国关系，而是在一种国际框架下的复杂关系。那么，今天的中日关系是单纯的两国关系吗？
川岛真：从近代历史上看，中国从鸦片战争以来一直都是战败国，要赔偿列强很多钱，列强组织北京的公使团对中国政府拥有很大的影响力，有时还会给北洋政府施加压力，实际上形成了一个对中国的“国际共管”。所以，那时的日中关系不是单纯的两国关系。
现在，首先要看到中国国家的独立，经济的独立，财政上也没有任何问题，欧美国家谁都没有权力再对中国的内政施压。这和一战时的情况完全不同，这一点是必须清醒认识的。不过，我认为日中关系现在依旧不是单纯的两国关系，日中关系是影响整个东亚地区的重要的两国关系。
我想指出的是，上个世纪80年代冷战结束以后，欧洲的柏林墙没有了，但东亚地区还存在着诸如三八线和台湾海峡两岸的对立。如果这些对立可以化解的话，就会形成一个新的东亚局势。
如今，在东亚地域，中国是世界第二经济大国，日本是世界第三经济大国，韩国和台湾等国家和地区也都排列在全球经济的前列。我们所在的东亚地区，可谓是全球经济最繁荣的地区。这是一件难得的好事，我们不能自己破坏这种繁荣。■
2014-09-16 22:52: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