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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大地震:23秒,40年,一座城,死与生
Wednesday, July 27, 2016 1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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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大地震:23秒,40年,一座城,死与生

1976年7月28日凌晨3时42分53秒,中国河北省唐山、丰南一带发生7.8级地震。强震产生的能量相当于400颗广岛原子弹爆炸。23秒内,百年唐山被夷为平地,242769人丧生,164851人伤残……回溯40年前的震恸,为追索灾难引燃的人性之光,为刻写我们的家国记忆,为夯实全民族的责任与担当,为不负每一个太阳升起的日子。

她,曾如此夺目

她,历史悠久,早在4万年前就有人类劳作生息,滦河流域是我国古代文明的发源地之一。1300多年前,唐太宗李世民东征高丽,选择在此驻跸,由此得名唐山。

她,南临渤海,北依燕山,毗邻京津,总面积13472平方公里,城市总人口在1976年地震前已经超过了150万,是河北省域中心城市和经济中心。

1956年,唐山西山路小学校园1962年, 唐山图书馆1970年代,唐山新市区百货商店1972年的唐山火车站,中国第一个火车站,建于1882年1976年,唐山机车车辆工厂,生产东风5型内燃机车

她,中国近代工业的摇篮,素有“北方瓷都”之称。地震前,唐山年工业产值约占全国工业总产值百分之一,是中国十大工业城市之一。这里诞生了中国第一座机械化采煤矿井、第一条标准轨距铁路、第一台蒸汽机车、第一桶机制水泥……这里的人们,也因丰厚的工业文明而安居乐业。

1970年代,地震前唐山普通家庭的一角

“没了,才知道什么是没了”

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

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

—— 史铁生

1976年7月28日凌晨,天气怪异般的炎热,劳作了一天的人们终于抵不住困意沉沉睡去。凌晨3时的唐山,似乎一切都和往日一样,夜阑人寂……

1976年7月28日当天的日历

杨玉芳,现年66岁,原唐山开平化工厂工人。在他的印象中,地震前日唐山异常闷热。如果一切顺利,他将在第二天与亲戚介绍的女孩相亲。当天夜里入睡前,他还展望了一下未来——或许那个姑娘还和自己一见钟情呢。

被震得面目全非的楼房

赵金华,现年57岁,原唐山市木材公司工人。地震之前,令他记忆最为深刻的是,背着父母和奶奶,睡前问爷爷要了一支烟抽。在半睡半醒之间,他就听见爷爷说了一句——“坏了,打仗了吧!”紧跟着,房子塌了下来。而那支烟,也是他最后一次抽爷爷的香烟。

大地震后,唐山一片废墟

高志宏,现年65岁,唐山市截瘫疗养院退休职工。地震前为河北机电学院绘图专业毕业生。她清楚地记得,地震前日天气格外炎热,夜里十点天空还是通红通红的。更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全家人因自己毕业归来而高兴不已。当晚,她还做了个美梦,梦见自己坐着火车去被分配的工作单位报到。只是,火车越来越颠簸……

大地震后,唐山一片废墟

唐山地震后,新华路房屋几乎全部坍塌

是时,人正酣睡,万籁俱寂。突然,地光闪射,地声轰鸣,房倒屋塌,地裂山崩。数秒之内,百年城市建设夷为墟土。二十四万城乡居民殁于瓦砾,十六万多人顿成伤残,七千多家庭断门绝烟……

大地震后被震弯的铁路

大地震时的地缝

被震毁的唐山机车车辆厂全景

被震毁的唐山市胜利桥

地震中坍塌的大桥

开滦医院

地震毁坏的河北矿冶学院(现河北联合大学)

“我们刚到唐山时,看到这座百万人口的城市,除了孤零零的几座建筑,民房几乎全部倒塌。”一位率部赶到唐山救灾的将军震惊了,尽管他身经百战,无数次目睹残酷场面。

“活下去”

在向死而生的日子里,有着最坚强的力量。

《凌晨的噩梦》

作者/李润平

我吃力地睁开了被血糊住的眼睛,竭尽全力地喊了两声:“我还活着!”

一阵“呼隆咔嚓”巨大响声,把我从睡梦中拉了回来,我猛地睁开了眼,本能地坐了起来,也就在这一刹那,粗大的房梁带着沉重的房顶呼啸而落,房梁的中间部位,重重地砸在熟睡在宿舍中间的长条桌上的一个学员的身上,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喷溅了我一身。房梁的一头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胯骨上。我陷入了极为痛苦的昏眩之中。

震后的废墟

我吃力地睁开了被血糊住的眼睛,发现在我的头上方有一丝光亮,来自几块巨大的屋顶灰片塌落时形成的一个三角堆积的顶部有一个比拳头还小的洞。借着这一丝光亮,我看到我的腰胯以下被房梁灰顶杂物实实着着地埋住,而且已经失去了知觉,我的左手被床板和椽子夹住,丝毫动不得。头被一块尖利的房顶碎块砸破,虽然还嵌在头皮上,但却没有了疼痛的感觉。

这时,我听到了远处的嘈杂声和近处的走动声。我竭尽全力地喊了两声:“我还活着!……”

别塌下来,千万别塌下来……

我感到了我右手还有知觉,没有被重物砸坏,便小心翼翼地抬起了胳臂,慢慢地扬起了手,顺着头顶上的那丝亮光,轻轻地去抠那个洞。泥土刷刷地顺着我的胳臂落下来,撒在我的脸上,眯在我的眼里。我躲不开,索性合上眼。心里默默地祈祷着,洞大一点,再大一点,顶别塌下来,千万别塌下来……

震后的废墟

我不能大动,但是我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我的手上,撕开苇笆,再去抠房土和灰片。我感到有东西滴在了我的脸上,是血珠,是我已经被灰片瓦砾磨破的手指滴出的血珠。一开始,我并不觉得疼痛,一心一意想抠大这个洞,可见了血,马上就感到了难以忍受的剧痛。

我认真地看了一下我的手,除了大拇指以外的4个指头全都破了,中指和食指的指肚,已经血肉模糊,指甲盖也张口子了,只要再一接触灰片,就像针扎得一样。我想停下来,但不能,挖大这个洞,是我唯一的希望。

前往救援的解放军

“他活着,他活着!”我伸出的右手被一只大手紧紧拽着,好像一松手就会失去我似的拽着。

大了,我的手似乎能够塞进这个洞。不能再大了,我真想抠下去,再抠下去,把土抠开,把灰片抠开,让救人的人可以看到我,我也就能活了!但是,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此时,我的呼吸已经极度困难,意识也越来越模糊,终于在我感到死神就要降临的时候,用力把右手挤出了洞外,尖利的灰渣又划破了我的手背,血一滴一滴地掠过我的脸前,慢慢地,我感到满眼都是血色,在血色之中,失去了自我……

救灾现场

“他活着,他活着!”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兴奋地喊着,引来了更多的人。我的那只伸出去的右手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拽着,好像一松手就会失去我似的拽着。灰片、瓦砾、泥土在一层层地被扒开,我看到了一片绿色:是军人!是七八个穿着绿军装的军人在救我!

房梁依然压在我的身上,下身依然被埋得很严实,他们手头上没有合适的工具,他们用肩扛,用手挖,他们脸上淌着汗水,手上渗着血水,奋力地扒着。我的左手松动了,我的上身松动了,我可以顺畅地呼吸了。

医疗队救治伤员

我躺着,仰脸看用血水和汗水来拯救我的那抹“绿”。不住喃喃道:“谢谢,谢谢你们!”

四五个人用椽子撬起了大梁,让我往外爬,我也使劲地爬,但努力是徒劳的,我的下肢已经失去了知觉,胯部以下,对大脑的支配毫无反应!没有办法,他们只好又下到了坑里,抱着我的头,抬起我的腰,一点一点地往外拉我,又来了几个年轻人,模模糊糊地认出是党校的学员,还有不知道是哪里的人,汇合在一起,我终于被大家齐心协力从瓦砾堆中房梁下边挖了出来。

一个大腿还淌着血的学员有意识地看了一下表,轻声地说了一句:“现在是10点20分,他被埋了6个多小时。”我感激地看着这些奋力抢救我的人们,他们多数来自离党校不远的“岳各庄兵营”。我躺着,仰脸看那些用血水和汗水来拯救我生命的人们。我紧紧抓住一位解放军战士的手,不住地喃喃道:“谢谢,谢谢你们!”

解放军指战员在抢救灾区受伤的群众

飞机转运伤员

在没有大型起重工具的情况下,解放军战士用双手拨开重物救人

地震发生后,10万多名人民子弟兵星夜兼程,舍生忘死,挽救了唐山1.64万人的生命。唐山人对解放军的感情,已深深地融入血液、浸入骨髓。

救出在开滦总医院楼下被埋八天七夜的矿工

一位女性被埋13天后奇迹生还

救援医生为受伤的女孩处理伤口

每三个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中,就有一个由废墟中生还,唐山市区有几十万人在互救中重获新生。

解放军某部的医务人员在护理地震后第二天出生的婴儿

一夜之间,整个唐山市有4200多个孩子成为孤儿。他们当中一部分被父母原单位抚养、安置,一部分被亲属或好心人收养。很多地震中的婴儿都是吃着百家奶长大的,名叫“震生”。

临时地震棚

震后初期,人们自己动手撑起各式各样的窝棚。后来,在各路部队官兵帮助下,先后修建近200万间简易房屋,历经大地震灾难的唐山人得以温暖越冬。

灾区送水车

地震发生几天后,解放军仍在努力寻找尚存的生命

地震造成大批伤残人员

“站起来”

在重建家园的岁月里,有着最坚定的信念。

位于唐山市中心广场的“唐山地震纪念碑” 图/CFP

纪念碑建于震后十年,由4根独立的、直指苍穹的混凝土碑柱组成,犹如伸向天际的巨手,象征着人定胜天。碑柱四周,是8幅花岗岩浮雕,象征着全国四面八方的支援,讲述着唐山人民在全国支援下抗震救灾、重建家园的事迹。这里俨然是唐山的地标。

震后的唐山,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了生产生活:震后不到一周,数十万群众衣食得到解决;震后不到一个月,供电、供水、交通、电信等生命线工程初步恢复;震后一年多,工农业生产全面恢复。

几乎与改革开放同时,1979年,唐山拉开了全面重建大幕。尽管当时国家经济实力薄弱,仍为恢复建设新唐山投资43亿多元。到1986年,重建任务基本完成。

2016年7月27日,航拍城市新貌图/CFP

据《唐山市志》记载,在党中央、国务院和河北省的支持下,解放军基建工程兵、铁道兵和河北省各地市,以及省属、部属建筑企业,陆续来到唐山支援建设。从震后至1986年末,外地援唐单位总人数达11万多人,竣工房屋建筑面积1056万平方米,占唐山市恢复建设竣工面积的50.9%。

1990年,唐山市成为中国首个获“联合国人居奖”的城市,联合国人居中心的颁奖词指出,“向唐山市政府颁奖是为了嘉奖1976年地震后唐山规模巨大的建设和卓著的成就,这是以科学和热情解决住房、基础设施和服务问题的杰出范例。”

一位市民在遇难者纪念墙前诉说对亲人的思念图/CFP

高达7.28米的纪念墙上,密密匝匝地刻着大地震中24万遇难者的名字。金色字体在长达500米的黑色墙体上一字排开,庄严而肃穆。

对于很多唐山人来说,不知道震亡的亲人究竟长眠何处,而纪念墙恰好承载了哀思,又像一种淡淡的安抚,疗慰着时空那头的伤痕。

一位男士在唐山大地震纪念墙前追思亲人

国外的卫生组织专家曾预言,由于生理、心理和治疗技术等多方面原因,唐山截瘫伤员最多可以生存15年。然而,40年过去,唐山地震3817位截瘫伤员中尚有960人健在,比预言的时间延长了一倍还多。

“我问自己,除了双腿不能动,并不比别人缺少什么,我能不能把破碎的自己,一点点重新拼凑起来?!”一位幸存者如是说。

2016年7月27日,唐山市地震遗址公园图/CFP

“我从不敢承认现实、不接受现实,到面对现实、改变现实,最终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人。唐山这座城市站起来了,我也没有趴下,成为一个在精神上站立的人。”这,是震后幸存者的集体意志。

地震四十周年前的一个傍晚,孩子们依旧在碑下追逐,老人们依旧坐在石阶上乘凉,饭后消遣的人们往来不绝,落日把高悬于半空、写着的“唐山抗震纪念碑”的不锈钢匾额打成金色,初上的华灯逐渐在这座城亮起。

震后,西方媒体曾一度断言,唐山将从地球上被“抹掉”。而今日唐山,一切正如所注解的碑文所写:“如劫后再生之凤凰,奋翅于冀东之沃野……以告慰震亡亲人,旌表献身英烈,鼓舞当代人民,教育后世子孙。”

“唐山,就是一座永远不会趴下的城市。”

7月16日,杨玉芳帮高志宏调整电动轮椅车。

每次下床坐到轮椅上,对瘦小的高志宏来说都异常吃力。

年轻时的高志宏。新京报记者李强翻拍

唐山大地震截瘫夫妇:相伴32年敞敞亮亮过日子
      唐山大地震夺走242769条生命,致3817人截瘫。高志宏和老伴儿杨玉芳被记在这组截瘫数据中,已经40年。
      40年前的高志宏是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杨玉芳在唐山市化工厂当工人。在唐山截瘫疗养院,杨玉芳和高志宏这两个“倒霉”的人相识相恋。1984年的五四青年节,他们结婚了。
      “别人家里有一个截瘫,日子都过得辛苦,我们两个截瘫结婚,健全人想都不敢想。”经历了大灾,并逐渐接受身残家破的大难,震后截瘫病人结婚的事例在唐山市截瘫疗养院和康复村里并不少见,“虽然生活困难,可瘫子不嫌弃瘫子,我们能好好地过日子。”高志宏珍惜这段32年的婚姻,她觉得这是命运使然。
      更多时候,夫妇俩一点点盘算经营着自己的小日子,杨玉芳在街口给人配钥匙,高志宏在家坐着轮椅干家务。已是做爷爷奶奶的年纪,无儿无女的两人将亲戚家的孩子视如己出。
      国外的卫生组织专家曾预言,由于生理、心理和治疗技术等多方面原因,唐山截瘫伤员最多可以生存15年。然而,40年过去,唐山地震3817位截瘫伤员中尚有960人健在,比预言的时间延长了一倍还多。
      活着的人,得敞敞亮亮地活着。——高志宏、杨玉芳震后截瘫夫妇
      7月下旬,入伏后的唐山,燥热憋闷,一如40年前的夏天。
      高志宏家的风扇吱吱响着,15平方米的屋子南北窗通开,鲜有微凉。
      家里飞进一只苍蝇,65岁的高志宏坐在床上用蝇拍在空中扑扇。苍蝇飞到床对面的西墙,脱离了手臂加蝇拍可以够及的范围,她只好放下拍子,任苍蝇在屋里嗡嗡飞。
      截瘫的高志宏腰部以下毫无知觉,抬腿得靠手拎着裤管,手掌撑着身体磨蹭着下床。
      “提起地震,难受是难受,可活着的人,你不也得活着?”高志宏坐在轮椅上,将盛在铝饭盒里的冷米饭倒进锅里翻炒。
      回家
      时间回到40年前。
      25岁的高志宏刚刚大学毕业。
      1976年7月27日下午6点,这位河北机电学院的大学生回到了唐山。工作分配通知单比高志宏早到家1小时,她被分配到秦皇岛黑色冶金设计院做工程制图员。
      一家人止不住欢喜,妈妈和妹妹在厨房里包着韭菜肉馅的饺子,两个弟弟从市场里买了几只小公鸡塞进砖垒的鸡窝里,打算第二天炖了给高志宏补补身体。玉田县的表妹也来市里玩,迎接大姐高志宏回家。
      高志宏记得,平时很少沾酒的爸爸还多喝了几盅二锅头,“那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她说。
      家里人多住着挤,妹妹高志敏回刻字单位睡觉。高志宏和表妹送妹妹回来,一人买了一根冰棍。夜晚10点,西边的天还透着股暗橘红色。
      那晚的唐山,高热不退,连一丝风都没有。这场闷热留在了高志宏心里,在此后的40年,每临近7月28日,她都觉得天热难忍。“每年7月28都是最热的,一过了,哪怕是29号,也就凉下来了。”高志宏说。
      同在唐山市的杨玉芳,看到很多人把凉席铺在了马路上,“人都被热出来了,热得出奇!”
      1976年的唐山,流行一种俗名叫“捉娘娘”的扑克游戏。4人或6人成局,打到酣畅,手里扑克牌甩得啪啪响,牌友间痞话连连,“想跑?找着鞋了吗?知道门在哪儿吗?”、“我叫你跑,这回的确凉了吧!”、“哇!震了!抄平了!”周围看热闹的跟着喊、阵阵哄笑。杨玉芳玩儿到近12点,才回了家,一进家门,就往外屋的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喝下。
       事后,杨玉芳记起了扑克牌里的痞话,“应验了。”
      闷热、难以入眠、深夜暗橘红色的西天,成了多数唐山人关于那场灾难前夜的记忆。
      地震
      一天的疲累拖着唐山人入睡了,唐山在午夜后渐渐静了下来。
      可这黑暗中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叽叽叽叽”,高志宏家院子里刚买的小公鸡不停地叫。“母亲醒了,让爸爸出门看看,是不是院子里有黄鼠狼来叼鸡。”高志宏回忆起母亲事后和她的讲述,院子里砖头垒得鸡窝严严实实,父亲和母亲当时纳闷,“今天这鸡是怎么了,离天亮还早就开始叫。”
     回屋,门闩插好,高志宏的父亲一条腿刚上炕。屋子开始上下剧烈颠簸,尘土四下,伴着窗外轰隆的巨响。
     “地震了!”
      高志宏的母亲惊喊,睡梦中惊醒的高志宏凭着本能从炕上跳到地下向门外跑,父亲在她前面。来不及反应的时间,门板正砸中高志宏父亲,高志宏被颠得站不稳,房顶掉下三角状的钢筋水泥块儿,尖部砸中了她的腰,她半屈匍在地上一动不能动。高志宏的母亲呆了,顷刻间也被落向炕上的房梁砸中。
      高志宏被倒塌的屋梁压着,原本较大的空间,经过持续的左右震动后不断挤压,变得越来越小。黑暗中,她能摸到已经死去的父亲的一条腿。
      “再往前跑半步,我和父亲一块儿被砸死;再慢半步,掉下来的水泥尖儿刚好戳中我的头,也是个死。”那一刹那的场景,高志宏记了一辈子。
      废墟上弟弟们找寻她的声音,高志宏听得真切,她不断地喊叫着救命,声音却传递不到地上亲人的耳朵里。高志宏觉得呼吸越来越短促,憋闷着吸一点儿气都费劲,没了喊的力气。
      直至28日上午10点,弟弟摸到了高志宏的头发,她才被人们发现。
      此时的唐山,是座孤城,废墟中的人们只能自救。不敢使用铁锹等工具,就用手刨,高志宏两个弟弟的手都挖烂了。
      被救出来时,高志宏脸上厚厚一层灰,半个脸憋得紫青,眼珠眼白处全部充血,没了正常颜色。嘴大张着,里面塞满的尘土被一点一点抠出来。大院里80多户人家,她是最后一个活着出来的人。
      杨玉芳也被人从废墟里救了出来,邻居拽了半条窗帘给他盖着身子。唐山下雨了,暴雨狠狠砸落地面,杨玉芳躺在地上,旁边泥水流成了河,空气中漫着呛人的尘土炕坯味儿。
      高志宏的爸爸和妹妹死了。妈妈被砸成截瘫。
      活着的人,都呆傻了。没有放声大哭,顾不上撕心裂肺。认识的人见了面打招呼的第一句话是:“你家死了几个?”
      截瘫患者
      高志宏在坍塌的房盖上躺了两天两夜。一到夜晚,断了电的唐山漆黑得瘆人。“妈妈、弟弟,你们在哪儿?”她看不到,伸手摸索着。睡在一旁的弟弟按住了她的手,“姐,在这儿。”
      7月30日,军队进城,伤员渐渐被运出了唐山,前往各地治疗。31日,杨玉芳乘伤员专列前往江苏省南通医学院附属医院接受救治。高志宏也被送上了前往江苏徐州的车。
      31日晚的徐州火车站灯火通明,运送唐山伤员的专列一停,徐州各处医护人员就开始“抢”伤员进行救治。高志宏的衣服上有个红牌,上面被唐山玉田赤脚医生写了“危重”两个字,她最先被徐州铁路医院“抢”去救治。“当时我还觉得好笑,我除了腰疼,身上哪都没破,意识也清楚,怎么就危重了?”高志宏的手术进行了十几个小时,当时她只知道自己:胸12、腰1、腰2脊柱粉碎性骨折,不锈钢板植入体内固定脊椎。
      几个月后,高志宏依然在病床上无法起身,她从护士口中听到了“截瘫病人”,心里明白了。
      相处多年的男友来看高志宏,推着轮椅和她晒太阳。“咱俩要是看电影,我走路进去,你轮椅进去,多难看呀。”两人一起买了只雪花梨,切开两半,在病房分着吃。高志宏知道“分梨”的意思,性子倔的她只说了句:“这梨真甜”。
      此时的杨玉芳躺在江苏南通医学院附属医院,他受伤的部位和高志宏几近相同。护士从家里拿来了两条大尾金鱼放在他病床头。他看着鱼偷偷地哭,写了句诗:“鱼双水中游,人孤床上愁”。
      1980年夏,伤员们全部转回唐山本地进行治疗。躺在担架上下了火车的杨玉芳用厚棉被紧紧捂着自己的头,“一个年轻小伙子,瘫着回来了,这一辈子丢人不!”哪怕是和自己的亲姐姐,杨玉芳都不想说一句话。
     结婚
     1981年,唐山市截瘫疗养院建成,收治地震截瘫伤员。
      杨玉芳和高志宏分别从唐山化工局医院、东矿区林西疗养院转至截瘫疗养院。“进去一看,原来这么多人都和我们一样瘫了,在里面,才觉得大家是平等的。”杨玉芳回忆。
      而高志宏成了人们口中的“被砸瘫了的大学生”,她和同样截瘫的母亲共住一个病房,干部家庭出身的高志宏一股子书卷气,明眸皓齿。时不时有人到门口瞟一眼这位那个年代稀缺的大学生。
      好奇的人里也包括杨玉芳,“我从小就喜欢有文化的人”。
      疗养院的走廊拢音,杨玉芳时不时扶着电动车锻炼时,在高志宏所在的47号房外唱歌,“枫叶飘,枫枝摇,枫叶不知飘何处?枫枝摇过折断腰。”高志宏觉得,歌词里讲的是折断腰的自己。
      经历了地震,又遭受身残家破,截瘫伤员间比常人更易理解沟通。都喜欢文学、朗诵的杨玉芳、高志宏二人经常一聊大半天。
一场地震让高志宏原本分配在秦皇岛的工作丢了,杨玉芳帮她写说明表述情况,带着高志宏去找唐山市人事局。几公里的路程,两个人坐着手摇轮椅,高志宏力气小,摇得异常费劲儿。杨玉芳用力手推后靠背,将高志宏推出一段路程,自己手摇着轮椅赶上,再推着高志宏向前,依此反复。每个星期,高志宏至少找人事局反映1-2次,每一次杨玉芳都陪着。
      1982年8月,高志宏终于被分配在了截瘫疗养院工作,杨玉芳比谁都高兴。
      “起初我没想结婚,一个瘫子还结什么婚?可我俩在一起,真的不容易,得敞敞亮亮地在一块儿。”1984年5月4日,杨玉芳和高志宏挑了五四青年节的日子,结婚了,他们成了唐山市第三对震后截瘫伤员结婚的新人。
      “她是干部家庭,又是能说能唱的大学生,要不是地震把我俩砸瘫了,我哪能高攀上她呀。”杨玉芳说,两个人刚结婚的时候,15平米的小屋里没有打扫、没贴喜字,家里最好的东西是一桶麦乳精,“和现在的奶粉差不多,我们舀一勺,兑着水喝。”
      32年过去,高志宏还留着杨玉芳送给她的结婚礼物——一根二尺长的铁丝钩子。“别小看这个钩子,有了它,坐着轮椅捞地上的东西、开关门都方便了不少。”高志宏说,只有截瘫的人懂截瘫的人。
      日子
      两个人的日子过得艰难。
      买煤生炉子倒煤灰,正常人能麻利做的事儿,杨玉芳和高志宏得在轮椅上做大半天。不能弯腰,杨玉芳把小院里的窗台当地面,劈木头,再生火。
      “截瘫的人最难的是大小便。”婚前,杨玉芳排便困难时总是吃泻药,强度太大,他3天不敢吃喝。高志宏开始戴上塑胶手套,一点一点帮杨玉芳把大便掏出来。
      截瘫患者往往陷于两种病症中:褥疮与泌尿系统感染。得过4年半褥疮的高志宏不敢怠慢,晚上睡觉,她每隔2小时醒一次强迫自己翻身。先坐起来,手拽着裤子,先把两条腿搬个方向,上身再跟着翻身。
      起初,高志宏在截瘫疗养院的幼儿园里工作。“她人好,小孩子不愿意上幼儿园,她坐着轮椅把孩子抱到腿上哄着,幼儿园里的小孩不叫她高阿姨,叫她‘好阿姨’,小孩儿才不骗人。”与高志宏相识35年的截瘫疗养院退休护士张志军回忆。
      几年后,高志宏在截瘫疗养院的食堂里发饭票,担心漏了病人的票,她周六周日也摇着轮椅去疗养院,一个月挣36块钱。
      杨玉芳在唐山残疾人艺术团工作,报幕主持、朗诵。艺术团解散后,他坐着轮椅,批了十多串钥匙坯子,在百货大楼西侧的建设路和恒丰大厦南侧的新华西道上给人配钥匙。配一把钥匙2元-10元不等,生意好时一上午能配近10把,但更多时候,杨玉芳一把钥匙也配不出去。
      杨玉芳出摊23年,高志宏包揽了所有家务。“有时候也烦啊,可是自己不能把自己当残疾,做事情就当锻炼了。”
      大家庭中的角色,高志宏和杨玉芳没有缺席过。震后,高志宏的母亲截瘫并偏瘫,“她自己都坐着轮椅,还每天给她妈擦身子、排便、喂饭。”退休护士张志军仍记得十多年前高志宏给她的印象。杨玉芳的老父亲生病,两个人把他接到了自己住的平房里伺候,15平米的空间放着床、柜子、轮椅车,塞得满满当当。同住30多年的邻居说:“这两口子,比其他正常夫妻还孝顺。”
      活着
      平常的日子,高志宏和杨玉芳基本不提地震。只不过,在唐山后来的几次小地震里,高志宏和杨玉芳坐在屋里的床上,不跑了。“这是命,跑不及的。”杨玉芳说。
      “年轻时候不是没有怨过,如果没地震,我肯定比现在好。和我一起分配到秦皇岛黑色冶金设计院的,已经做院长了,我的同学们都成了县长、局长,处长是最小的。”高志宏说。
      杨玉芳却觉得,自己砸瘫了,却捡了高志宏这个宝贝,值。
      冬天天寒,小院南侧厨房里的油被冻住倒不出瓶口,摞在一起的饭碗必须用热水烫一下,才可以分开。爱吃饺子的杨玉芳不许高志宏在冬天给他做饺子吃,可高志宏依然买了白菜剁馅儿,她事先烧小半盆温水,包饺子手冻得快僵硬时,就放在温水里暖暖,接着包。
      喜欢朗诵的两个人常写一些诗,看到朗诵比赛的消息就报名参加。临近比赛,早晨还未起床,高志宏和杨玉芳在被窝里就念了起来。汶川大地震后,两人被邀请到北京参加节目,来回坐车总共17个小时,高志宏腰疼得厉害,杨玉芳把她的轮椅放倒,让老伴儿枕在他腿上休息。
      生活被一场地震切开,又以不同的方式和不同的人在一起,四十年一晃而过。
      经历过地震且存留的人,越来越少。杨玉芳把自己的故事写了下来,“以后不知道这段历史的孩子们,还能看看。”成稿后,高志宏帮着修改,“他标点符号和‘的地得’不太会用,我帮他改。”
      早些年,每到7月28日,夫妻俩买些冥纸,坐着轮椅在家附近的十字路口烧。2008年地震遗址公园里的纪念墙建成后,他们有时会坐着电动轮椅过去绕几圈。高志宏的爸爸、妹妹和杨玉芳家的亲戚名字刻在纪念墙的正反两面。
      每年的7·28,截瘫疗养院都组织一些活动,猜谜语、套圈比赛、集体吃饭……“大家想让我们一起做些事儿,把这天过了。其实没什么,40年了,就是不经历地震,家人也要走,不可能每次提到都觉得心里像撕裂了一下,那太假了。难受是难受,可活着的人,你不得也活着?”高志宏说。
      7月17日下午,夕阳西垂,杨玉芳在新华西道上摆着配钥匙摊子。电动轮椅钥匙上,挂着高志宏给他织的红色线球小苹果,摇摇晃晃。晚高峰的街道,车水马龙。
      新京报记者 王佳慧 河北唐山报道  摄影(除署名外)/新京报记者 侯少卿

 

2016-07-27 19:26:25

原始网页: http://blog.sina.com.cn/s/blog_60bfac9d0102ws8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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