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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的散文结集《多情应笑我》要在内地出版,忘记了写一个神州版序,匆匆在这里补加吧。
散文何物我没有研究,想来是像朱自清写荷塘月色那种满有诗意与感情的文章。但散文「体」是指放开来写,不一定表达着感情,西方称essay,给人有一种随笔的感受。不是浅学问:昔日英国的罗素凭散文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我的中语文体有争议,有三方面的评价。其一是负面的:一些读者认为我的内容不错,可惜不懂得写中文。其二是正面的:一些读者举我为写散文的师级人马,也有些国文老师叫同学多读我的文章。其三是不负不正,但很一致:他们说我的风格独特,化了灰也认得是我写的云云。
我没有受过正规的写作教育,只是几岁开始背诵古人之作。就这样,在幼年读书不成的日子里,我可以下笔成文——错字连篇也成文。学英文我也从背诵开始。老师阿尔钦曾经详细地修改了我交出去的《佃农理论》的分析长章,不是改内容,而是改文字。我用心地写了数十页,他细心地修改了那数十页——我学会了。
认真地用中文下笔起于一九八三年底,在《信报》写专栏,当时的水平如何林山木比我知得清楚。第一本结集《卖桔者言》是我平生最畅销的书。背诵过不少中国的古文与诗词,以白话文下笔只是把鲁迅时代搞起的新文体混进去。文章的结构是从英语写作搬过来,无疑是专家了。四十多年前施蒂格勒称赞我的英语文采,我回应说是从他的文章背回来的。三十多年前William Meckling说我的经济论著是散文体,叫我千万不要改。当然听他的:我对那些以教授自居的学究文字有反感。我是个反对用术语来掩饰无知的人。
今天屈指一算,中文写了二十九年,文章无数,几百万字,算不上是多产,但说不是个专家不会有人同意。今天我认为,中文引进西方的标点是对的,但引进西方的文法却是错了。王羲之写《兰亭集序》、苏东坡写《赤壁赋》——讲什么文法呢?他们只是把一方一方的单音字砌得好,砌得妙,读得上口,表达清晰,文气如虹,就足以万世流芳而有余了。
不久前我对一位朋友说,可取的中语文字到今天还是脱不了盛于魏晋时期的四六文体,还是要讲平仄,要论韵脚,加上一些宋词长短句的节奏。不是说要刻意地这样写,或整篇要仿效古人,但如果这里那里不能在有意或无意之间流露着古人划定下来的砌字规格,中文读不上口。
天生下来人类的感情有共通之处,但文化的发展不同会有不同的品味。文字的表达不能漠视这品味传统而还能保持着同样的文化。中国的文字文化不易懂:我明白为什么音律有平仄之分,但不明白为什么从「一」到「十」只有一个数字是平音。不可能是碰巧使然,应该是经过数千年的淘汰使然。为什么淘汰下来数字是九仄一平的呢?
张五常
二○一二年十一月